不知道不知道

【桐真】Agony - 第七章


<重生>



"欸?為什麼要剪掉呀?"佐藤走在他身旁,"虧我還看得挺順眼的說。"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手指擺弄了一下頭髮的邊緣。留了八個多月的頭髮幾乎快要碰到肩膀,他當然沒有剪回以前的髮型,只是將太長的髮尾與瀏海修短。


"我年輕的時候留過長髮,一點也不懷念那個造型,而且打理起來又麻煩。"


"是嗎?你那樣看起來漂亮極了,剪掉後又變回個老屁股。"


他瞇起眼睛,"我都已經五十三歲了,不然咧?"


佐藤被逗樂的笑了起來。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她已成為陪伴在他生活中各式各樣大小事情的好夥伴。他將這一系列行為歸於佐藤的母性本能,當他心存疑慮或是抑鬱煩悶的時候,她就像隻母雞照顧小雞一樣總是細心安撫著他。真島希望自己能告訴她關於自己的所有真相、他一生的故事,但是他努力在自己心中築起的那道牆太高了,如果他現在把幾塊磚頭給弄鬆動了,他害怕一切將會翻滾下來毀於一旦。

所以他繼續維持當著沉默寡言的西谷司,在村莊裡頭幫忙修理東西,並在需要為酒吧的供應補給貨品時和佐藤一起開到市區。今天也與往常一樣沒有什麼特別,儘管她似乎鐵下了心要西谷先生陪著她逛完整個市集,兩人就這麼穿梭在各個攤位開啟漫長的購物旅程。

在經過一家賣握壽司的商家時,他停下腳步看著冷藏櫃裡的壽司盒子;站在他身旁的佐藤發出陣陣柔和的悶哼聲,就像是她在評估著什麼一樣,彷彿看到了值得她讚賞的東西。他不確定自己有聽過任何人對壽司發出這種聲音,他狐疑的將目光轉到佐藤身上。


她不是在看握壽司。


"司!快看那邊。"她故意壓低音量說著,一邊用手肘輕輕敲著他,"她很可愛吧?"


他呆愣地眨了眨眼,微微轉過頭後注意到一個走在人行道上的苗條淑女;她及腰的長髮烏黑亮麗,身材姣好穿著時尚。也不是說這樣的妙齡女子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只能說目前可以吸引到他興趣的選項並不是這一類。


"也就還好而已。"他聽起來非常的不屑一顧,最好是能讓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他若是配合假裝感到有一點興趣也好,佐藤那傢伙絕對會將他拖到對方面前,並試圖將他們介紹給彼此,光想到這邊他就全身起雞皮疙瘩。


佐藤很顯然的認為他很寂寞。

但他並沒有。


他轉過頭繼續看向壽司,挑選了兩盒並付了錢。他從眼角餘光可以看見佐藤正盯著自己,那雙銳利的眼睛充滿著好奇心凝視著他,這種表情實在非常危險。

"拿去。"他迅速將袋子推到她臉上,並拒絕對上她的目光。


他們安靜地持續走了一段時間,直到佐藤又再次發出嗯嗯聲。他輕嘆了口氣回過頭,看到她正在打量著另一位女性,但佐藤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已經發現;當她興奮地轉過身準備開口時,看見男人正揚起一邊眉毛凝視著自己,她尷尬地紅了臉頰。


"呃...沒事。"


他無聲地笑了起來,假裝在打哈欠轉過頭繼續走向下一間店。在那之後佐藤似乎學乖了一聲不響的走在他身旁,直到他們進入到她經常去買食材的一家雜貨店;就在那一刻,當真島俯身從冰櫃裡抓出一袋冷凍豌豆時,他聽見佐藤嘴裡又在咕噥著些什麼。


"怎麼了嗎?"他皺起眉頭問道,不知道她是否對選擇冷凍蔬菜感到不滿意,佐藤總是苦口婆心的要求他吃健康點。沒有等到回應,他抬起頭看向女人。


她沒有在看著自己。

這已經變得太荒謬了...


他無奈地將視線轉到她看著的方向,突然間全身彷彿被凍結住一般。

那個男人有著寬闊的肩膀與濃密的黑髮,可以看見他衣服下的肌肉線條隨著他俯下身的動作而鼓起。他穿著深色的襯衫,緊緊地包裹住他健壯的身體;直到他伸出手從冷藏櫃裡拿出一罐牛奶,那是雙大手,還有細長的手指。他屏住了呼吸,胸口發脹得差點要喘不過氣,他感覺到身體裡滾燙的血液正在奔騰;在他的腦海深處,他聽見了自己癲狂的鈴聲叮噹作響,心中隱藏已久的野獸再次被攪動。

那個男人轉過身走向他和佐藤所在的走道。所有憋在真島鼻腔裡的空氣全部吐了出來,彷彿他身上燃起的火焰瞬間被水澆熄,一切冷卻了下來。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的豌豆袋,已經被他緊攥住的手指戳破了洞。


不是他。


在他的腦中迴盪著這幾個字,憤怒且沙啞的咆哮著,就像隻受了傷的狗。


那不是他,不會是他,不可能是他。


他將破掉的豌豆默默放到了架子上,至少員工看到了可以將其收回,他又隨便拿起另一袋丟進手中的籃子裡。佐藤看向他的眼神透露出太多悲傷與理解,但他什麼都不想談。他掠過了幾秒鐘前差點讓他心跳停止的那個男人,無視了對方禮貌性的側身低頭,徑直地走向前方。


不會是他,因為他已經死了。


一團充滿酸澀與混亂的煙霧籠罩在他的腦袋裡揮之不去,真島默不作聲的陷入進沉思之中,並決定他再也不去理會佐藤發出的任何噪音。


她也終於很識相的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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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經過了一個小時後,當他們將所有購買好的雜貨堆進他的後車箱裡;在他坐上了駕駛座時,佐藤才再次開口詢問道。


"你說誰?"


她皺起眉頭發出有點類似嘲諷的笑聲,她覺得男人明知故問。


"親愛的司先生,別跟我裝傻了,我又不是山頂洞人!我知道你喜歡男人,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就只因為我不喜歡妳挑的女生,並不代表--"他擺出不悅的神情說道。


"喔!拜託~那些女孩明明漂亮的很!那些是我喜歡的類型所以我知道。誰都有被同性給吸引過的時候,不是嗎?"佐藤大笑了起來,並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曾經有過像你那樣的反應,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佐藤溫暖的微笑著,她的手仍輕輕的揉著他的肩膀,似乎在安慰著他一樣。接著她的目光變得柔和,她誠懇的凝視著真島說道。


"他困擾著你...而且你似乎無法擺脫那個傢伙。跟我說說他吧?"


真島不得不深吸一口氣。他不想要談論任何事情。他一直謹慎地保護著那些記憶,將它們緊鎖在盒子之中,才得以讓自己不會失控。因為他哪怕只是想起桐生一馬,都能感覺到身體裡那隻憤怒咆哮的狂犬就要衝出閘門,於是他將真島吾朗的那一部分小心翼翼的禁錮在牢籠裡面。經過短暫的思考,他決定告訴佐藤比較安全的選擇,儘管那是答非所問。


"我跟他已經認識了很多年,我們幾乎從小就在一起。"真島凝視著前方的擋風玻璃,這樣他就不必面對佐藤的目光。他繼續緩緩的說道,"我們稱呼彼此為兄弟,但是...我們之間總是比那還多了點什麼。"他摘下眼鏡,用手摀住了臉。"發生了一些事情,然後-"


也許這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安全,真島開始後悔。


"然後?"佐藤提示道。


"他被捲進一些麻煩之中,而我本來應該要幫助他的,結果導致他最終入獄。我因為當時不在他身邊而背叛了與他的約定。"


佐藤發出作嘔不悅的聲響,這使真島忍不住將視線移向她,並期望看見對方將不屑的厭惡神情直接投射向自己,但是她並沒有。


"是什麼事情讓你無法去到他身邊呢?"


真島皺起眉頭,"那重要嗎?"


"廢話!你白癡呀?"


真島猶豫了一下,不知不覺地伸出手撫摸上他的左眼。他仍然沒有完全適應沒有眼罩遮掩的赤裸感,他感受著指頭下觸碰的疤痕。


"反正我就是去不了就對了。"真島喃喃道,他將自己左邊的臉轉向佐藤,彷彿這樣她就能意識到真島在暗示什麼,只不過他並沒有看見女人眼神中流露出任何一絲噁心的情緒,這倒是真島始料未及。


他沉默的轉回視線,將眼鏡戴上,並啟動了引擎。在他們回到酒吧之前,佐藤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你們有好好談過嗎?"


真島嘆了口氣,凝視著佐藤並點了點頭。"嗯,我們把話說開了。"


佐藤皺著眉頭滿是疑問的模樣,"那為什麼...是什麼改變了嗎?"


"很多都改變了吧?我猜經歷過那些之後,他跟我都不再是和以前一樣相同的人,有許多事情已經回不去從前。"真島將車廂裡的購物袋一一掛上手臂,並扛起了整箱啤酒,"最後,那感覺起來更像兄弟間的關愛,並不是真正的愛情。而我們也就讓它繼續維持在這種程度上。"


當他們把所有貨物搬進酒吧裡頭的小廚房後,佐藤安靜地整理著將食材擺進冰箱中。突然間她好像恍然大悟些什麼。


"啊...照片中的那個男人,小女孩畢業的那個。"


真島感覺到他後頸的汗毛一陣顫慄豎起,腦海裡低吼的躁動癲狂又準備傾巢而出。


"你愛上另一個人了,對吧?是他嗎?"


"...是。"他正處在即將爆發的危險邊緣。


"那他是怎麼樣的人呢?"


一個簡單又無辜的問題使他發瘋,霎那間失去平衡,將他的理智給完全摧毀。

憤怒像頭恐怖的野獸吞噬了他的一切,洶湧澎湃的血液在體內沸騰衝刺,並染紅了他的視線;有一瞬間他彷彿以為自己回到了廣島的監獄,手指緊緊地箍在巖見的脖子上。滿溢出的仇恨使他的脊椎顫抖跳動,就像病症發作到了他難以控制自己的程度。他僵硬的聳著肩膀,呼吸進去的空氣就像把炙熱銳利的刀子插在他的肺部燃燒,真島劇烈的喘著氣。他必須用力抓住門框才得以平衡自己的身體,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陷進了木頭之中,他聽見了清脆爆開的碎裂聲。在他的腦海中最黑暗的深處鎖住了一個危險的怪物,拉扯著繃緊的鎖鏈,煎熬痛苦的瘋狂尖叫著。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他的聲音全是破碎與恨意,像從潰爛的膿瘡裡流出的毒液一般。"他死了。"真島緩慢地抬起頭凝視著她。


恐懼。

佐藤畏懼的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她的反應就像一大桶冰水澆熄了真島的盛怒。


真島將指頭從門框上拔開,並且忽略了刺痛在指尖的木頭碎片。他沉默迅速的離開了酒吧,終於再次點燃了已經戒掉好幾個月的香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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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埋藏在他內心的醜陋,無論他是否已經拋棄了自己的身分,瘋狂是他永遠無法割捨拋棄掉的一部分,已經深刻的淌流在他的血液之中。危險是他的代名詞,他總是那麼危險。這三天以來,真島吾郎再次顯現出來,融合並超越了西谷司,他們無法和平共存,並將他早已殘破不堪的身軀撕裂成更微小碎片。

他痛苦的蜷縮在地板上發抖著,努力的試著將腦子裡充斥的噁心殘暴與折磨給消除掉。他用力地咬住下嘴唇,直到鮮血流了下來,他的舌尖嘗到鐵鏽的味道。腫脹刺痛的感覺讓他莫名的舒暢,他隨手擦了擦嘴巴,看著手腕上的血印;他抬起頭凝視著衣櫃旁邊的鏡子,他的嘴唇周圍沾滿妖豔恐怖的鮮紅,嘴角詭異的上翹著,破碎的狂犬面具再次掙扎出現掩蓋上他的臉。他驚恐地閉上眼,使勁摀住了自己的嘴巴,喘息著並試圖將那抹令人不舒服的笑容粉碎消失。他深吸一口氣,竭盡力氣將那怪物拉扯回屬於它的牢籠之中,尼古丁的辛辣與血液的腥甜充斥在他的口中,這讓他感到作嘔反胃,但他必須嚥下那毒液,將他的醜惡吞下去。


三天的時間,真島將自己反鎖在屋子裡,獨自一人與他心中的惡魔交戰。沒有人會知道,他將會持續的與那塊籠罩著他的陰霾戰鬥,那個潛藏在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每一句話之中的魔鬼。


他已經回不去了。


一場淋浴使他逐漸恢復了理智,溫熱的水流沖走了憤怒、恐懼、與仇恨。他閉上眼睛讓黑暗籠罩在他的周圍, 那隻狗在他的腦海裡低聲細語的呢喃著。

'如果就直接讓一切結束怎麼樣?'

這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問題。如果他只需要走出村莊,進到森林裡......然後就再也不回來?當然他們也有可能稍後才找到他的屍體,被蒼蠅產下卵的冰冷軀體與凝結乾枯的血液;他們會看見他背上的紋身,一個哭泣尖叫的惡魔,並了解到這就是和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安靜小村莊的男人的真面目。

真島咯咯笑了起來,他的雙手撐在牆壁上,低下了頭讓熱水沖濺到他背上的女鬼。

可悲。

他真他媽的可悲到不行。



當天傍晚的時候,他終於離開住處來到了酒吧,因為時間算早所以佐藤還沒有其他的客人。當他推開前門時,他期待接收到厭惡或甚至是恐懼的目光。

但他得到的卻是緊到窒息的擁抱、一連串的問題和潰堤的淚水。


"司!我很對不起!如果我沒有那麼蠢...如果我早點知道這會讓你不高興..."佐藤啜泣了起來。


他茫然的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幾乎在他一生中所遇到的事情都是一團糟,他懂得應付怒火、憎恨,甚至是飢渴的龍。但是這個?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他不習慣看見別人因為惹自己沮喪而道歉與愧疚,不習慣有人在乎和關心他的感受。

他抬起手放在佐藤的肩膀上,感到無比的尷尬。


"呃...我沒事了。"他低下頭正對上女人濕潤泛紅的雙眼,"沒關係。我只是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那麼...劇烈?"他承認道,"他就像是我的避風港同時也是致命傷...很抱歉讓妳看見我那種模樣。"


佐藤搖了搖頭,"都是我的錯,你這笨蛋幹麻道歉?"她猶豫的抿起嘴唇,眼裡就像是有幾百萬個問題閃過。真島耐心的等待著,"如果...如果司還想要談一談的話..."


談一談...可以這麼簡單嗎?

而且問題不是要說多少,而是他能夠告訴她多少?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坐到吧檯前的高腳椅上。隨即佐藤便走向後頭從酒櫃上方拿出一瓶威士忌,這的確也許會有點幫助。


"首先..."當佐藤倒滿杯子時他開口說道,"如果我又像--"真島停了下來,瞥了一眼通往廚房碎裂的門邊上,"又變成像之前那樣,阻止我就行了,我會自己冷靜下來的。"


"呃...我有很多的憤怒在這裡面。"他苦笑地輕輕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和胸口,"我自以為已經處理好大部分的情緒了..."


"那種憤怒是會盤旋縈繞著你的,沒那麼容易擺脫掉,不是嗎?"佐藤輕柔地說道,並坐到他身旁。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翻閱著裡頭的影像,手指暫停在幾年前他和桐生在酒吧裡所拍攝的照片。他自己並沒有在畫面中,桐生則是已經被他灌得醉醺醺地趴在桌上,他的手掌撐起泛紅的臉頰,並朝著鏡頭罕見地露出燦爛的笑容。真島將手機放在吧檯上推向佐藤,他們看著螢幕上的男人,一同揚起淺淺的微笑。


"小夥子真的長得有夠帥。"佐藤咕噥道。


"他的名字叫桐生,我比他年長四歲。當我們認識彼此之前,我曾經遭遇到一些難以解決的麻煩,他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欠他很多..."真島停了下來並抽出一支香菸,他無視了佐藤不同意的眼神。"他強壯的就像條該死的龍一樣。"


"我有個怪癖喜歡跟厲害的人幹架,極度需要。我在街上被養大,這就是我交朋友的方式。"他絲毫不害臊的向佐藤笑了起來,"我有點粗魯。"


"只有一點嗎?"佐藤調笑道。


"他因為些狗屁倒灶的事替人揹了黑鍋,進了監獄一段時間,我一直等著他。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發展任何關係,我仍在努力的解決自己的小癖好。當他回來以後,我編了一堆藉口只為了跳到他身上,死活都要跟他幹上一架。"看到佐藤給他的古怪表情後真島羞恥的笑了出來,"反正這很難解釋,總而言之我們因為這樣變得親近,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親密..."


他與桐生的背後有著太多的故事,而他必須省略掉其中的大多數。但他試著說出簡單的片段,那些他們所共同擁有過的美好,那些不會讓他如此生氣的記憶。即使桐生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而真島自己也曾經從鬼門關前被拉回來,儘管他們兩人似乎都用盡一切努力逃脫......


"關於和他打架...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妳好好解釋,而且希望不會聽起來很怪異。"真島誠懇的輕笑了起來,低沉溫柔的聲響震動在空氣之中,"真的很有趣、很好玩妳知道嗎?除非我給出他一個正當的理由,不然他不願意跟我動手。"


"我甚至無聊到找了一群人設計了一場殭屍襲擊。"真島的眼睛閃閃發亮,開心的瞇了起來對佐藤咧嘴笑道。


"喔?這聽起來挺有意思的。"佐藤微笑的看著他,"所以你還為了他玩起角色扮演啊?"


真島點了點頭。"我曾經打扮成警察然後逮捕他。"佐藤捧住泛紅的臉頰睜大眼睛瞪著他,天曉得這個女人腦子裡在幻想什麼變態場景,真島笑了出來,"我也不太清楚那算不算第一次約會,反正我走進一家酒吧裡時,他正在打撞球,我就理所當然地加入了。"


那是一段美麗的回憶,他們兩人總是喜歡較勁,誰也不認輸。他們硬是自己創造了新的遊戲規則,誰進球了另一個人就要乾掉一杯;然後最後兩人因為太醉了,不得不撐著彼此的身體慢慢晃回家,在他們回到公寓前當然也少不了親熱跟胡亂的撫摸。


"他幾年前搬離開,住到了有海灘的地方。照片裡的那個女孩雖然叫他叔叔,但是他真的更像是她的父親。為了照顧到她的安全,他們遠離了大城市。我有去拜訪過幾次,但是......手邊的工作多到讓我很難隨時想要就去見他。"


他拿起手機瀏覽著裏頭的照片,不知道自己還能透露多少,因為不管說什麼,只要是關於桐生的事情,彷彿都與自己脫離不了關係。"她有個孩子,再過不久就要兩歲了吧?"真島將手機擺回桌上,小遙人的那雙棕色大眼睛和可愛的笑容出現在屏幕上。


"喔,天哪!真是個小寶貝。"佐藤憐愛的笑著,"讓我想到我姪子還小的時候。"


"你是指春馬?"


佐藤嘆了口氣並點點頭。


"我妹妹和她丈夫在春馬還小的時候就離開了這裡,去到了本島。我最後一次聯繫上我妹時,她告訴我春馬已經和一群不良少年成天混在一起,扯上了毒品和幫派的事情。那臭小子十六歲的時候給我離家出走,現在已經二十出頭了。死屁孩時不時會跑來這裡跟我要錢。"佐藤聳了聳肩膀,"那笨蛋要嘛自己狠狠撞過一次學到教訓,只會做著白日夢想當老大。如果他不懂得自救,我也無能為力。"


果真是忠言逆耳,佐藤的話使他深深陷入了困境。除非自己願意改變,否則沒有人能夠拯救得了你。他低下頭盯著玻璃杯,冰塊在底下晃動,看著金黃色的漣漪,在光滑的表面上反射出自己的面孔,他感到無助地凝視著自己。

佐藤耐心、安靜地等待著。


"那個孩子..."真島緩緩說道,他看向手機上的嬰孩。"我只見過他一次,但他是個乖小子。"


他微微一笑,回想起遙在桐生的葬禮結束後向他介紹勇太和兩人的兒子。那次的見面非常有趣,主要是因為他的存在似乎嚇壞了那個叫勇太的小子,當他身穿黑色的西裝踏進靈堂的那一剎那,那孩子的表情明顯僵硬蒼白了許多。真島知道自己與遙的關係只因桐生而有所連結,她雖然禮貌的稱呼自己為叔叔,但真島了解那是完全不同的意義。但她一直是桐生眼中最重要的一盞明燈與最心愛的家人,無論如何這就代表遙對真島來說也非常重要。

他表現得沉著、冷靜、處之泰然,就像個完美的紳士;而這樣顯然使勇太更加驚恐。接著遙分享了桐生如何發現遙人的生父後的故事,並告訴他桐生是怎麼將勇太揍飛出門。真島忍不住發出刺耳的狂笑,鑒於勇太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色,他相信那小子的壽命已經被嚇到縮短了幾年。

遙人則是立即愛上他似的。為了讓遙和勇太能休息並吃點東西,他第一次抱住了那個嬰孩;第二次是在他跟大吾還有冴島談論工作時,他突然感覺到褲管上微小的拉扯,轉過頭時他發現遙在朝著自己微笑,而小巧可憐的遙人則努力的伸長手臂向他要求擁抱。在那之後,他便抱著幼兒忙上忙下幾乎快要一個鐘頭;當遙試圖將孩子抱回來時,遙人卻大發脾氣踢著胖嘟嘟的小腿生氣抗議著。結果他只能一邊哄著小遙人入睡,一邊和大吾討論和近江聯盟的談判。甚至連冴島都拿小嬰孩沒轍。


"那個孩子非常與眾不同,特別到了我多麼希望他不要那麼特殊。他的生父並不知道自己原來是中國黑手黨老大的兒子,"佐藤在他身旁倒吸一口氣,"然而他的母親卻是日本人。妳要知道...黑幫不喜歡血統不純正的繼承人,所以他們想要殺了那孩子。她雖然已經躲藏起來,但還是被發現且受了重傷,在醫院昏迷不醒。桐生知道了這件事之後為之震怒,但最誇張的事情是當時連孩子的生父是誰都還不清楚,所以他便開始去尋找。"


"所以他被牽連進黑手黨的紛爭裡頭,"佐藤悲傷地搖搖頭,她不愉快的說道。"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真島想笑出聲,但他仍然將苦澀嚥了回去。


"中間發生了許多曲折,該死的到現在還有些地方我仍然沒搞清楚狀況,"真島承認道,"無論如何最終他都會惹到不應該惹的人。而當桐生找出了到底是誰企圖謀殺他的養女、和他認定為孫子的兇手之後--"


"他想殺了他們。"


佐藤的聲音鎮定的冷漠,這使真島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嗯...是的。"


"我不會怪他,你呢?"


他想到那個垂死掙扎的神情,回想起那個人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快要死亡,再次感覺到他手中握住的溫度,並彷彿聽見喉嚨嘎嘎響的窒息聲音,看到那雙相同的瞳孔逐漸失去光芒。


"不..."真島輕聲呢喃,聲音嘶啞。"不,我一點都不怪他。"他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他們設法抓住了他的養女,威脅要開槍殺死她。除非他乖乖站著不動...就這麼...讓那群王八蛋盡情折磨他到死。但是別忘了,他強壯的就像真的龍一樣,可能不用三兩下就能把在場所有人撂倒;但是他們把槍口緊緊抵在他的孩子頭上。"真島的氣息開始顫抖,他緊緊的握住拳頭,憤怒像千萬顆泡沫開始沸騰上升,"如果當時我也在那裡的話......"


一雙手溫柔的覆蓋住他緊握的拳頭。


"如果那時候你也在那裡的話,說不定你也會死。改變掉過去的歷史不見得總會走向更好的結果。當然情況也許有可能會好轉,又或是變得更加糟糕。"


真島凝視著她,他知道佐藤是對的,但是這無法減輕心中難受痛苦的悔恨。


"那個混帳朝她開了幾槍,但桐生替她擋住了子彈。"佐藤用力的握緊真島的雙手。


大聲將這些事情說出口,彷彿就像拿一把鋼刷粗暴摩擦著他的神經,直到皮開肉綻為止。他無法解釋清楚所有的情形,他們是如何互相許下只有對方能奪走自己的性命這樣的承諾,將自己的生命完全的交託在另一人的手裡;真島知道自己跟桐生都不是那種會對彼此甜言蜜語的類型,他們嬉笑打鬧、調情戲弄、享受著只有對方能帶給自己的歡愉,兩人之間從不曾有過什麼海誓山盟。

他甚至開始不確定在這段扭曲的關係之中...自己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

他最後一次見到桐生是在2012年,當他打倒了相澤之後失血過多被送進醫院,他們被告知桐生將會因鬥毆及毀損器物被逮捕。而在桐生入獄期間,菅井在亞細亞街放了把火導致大部分東城會的幹部和大吾都被捕入獄。就這樣不斷地錯過彼此,他幾乎已經有四年沒見過桐生了,而自己剛被放出來卻只能忍氣吞聲地接受他被殺害的噩耗。

真島全身顫抖著,為什麼這一切那麼的不公平...而他不明白自己早該習慣這種感受才對。


"當中有很多暗潮湧動的陰謀...反正我已經有將近四年沒見到他...等到我終於有機會可以--"真島停頓了下來,他低下頭輕聲說道,"...他不值得這樣骯髒難堪的爛結局。"


"很久以前我有一個朋友,他告訴我不要留下任何悔恨,在這是非不分的世界裡當個最快樂的人。如果他看到現在我這樣子,說不定會揍扁我。我的確自由自在的活過好幾年,但我仍然留下了成堆無法彌補的遺憾。"真島笑了起來,但他的喉嚨卻感到刺痛不已。


佐藤幫他倒滿威士忌,"什麼樣的遺憾呢?"


"......沒有花更多時間陪在他身邊?"


"你們兩個人都很忙,不是嗎?你有你的工作,他要照顧孩子。"

真島忍不住不屑的哼了一聲,佐藤狐疑的看向他。


"是呀...答應努力的做著他託付給我的工作,結果搞得我們更加遠離對方。"


"我猜你會願意為他做任何他要求的事情。但是當他就近在咫尺、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有把握時間和他在一起嗎?"佐藤揉了揉真島的雙手。


"嗯...有。"


"有和他一起做那些你喜歡的'幹架'小癖好?或一起出去?"


"...嗯。"


"一起留下回憶?"


真島轉過頭難受的閉上眼,他覺得喉嚨裡好像被什麼腫瘤給卡住,讓他難以發出聲音。他強迫灌下玻璃杯的威士忌後,才緩緩承認道。


"我一直以為這樣才是對的。成為獨立的人,尋找勢均力敵的愛。他是如此的強悍,我不可能永遠固執的依靠著他、佔據他的生活,他不需要多餘的負擔,我不能變成那樣的人...所以我們一直互不相欠。"


"嗯,我了解。但是你不能讓你所愛著的人來決定你該如何去愛。"真島睜大了眼睛看向佐藤,她只是溫柔的微笑起來,"你之所以會留下那麼多遺憾,不就只是因為你太愛他了,不是嗎?"


他腦中恐慌的情緒四溢。她的話太過誠懇,真實到他不願意接受。在真島心中,他希望能懲罰自己,他想要感到沮喪,他想要怪罪自己沒辦法去到他的身邊,他想說服自己背叛了桐生,就像當年對冴島一模一樣的感覺,他寧願繼續狼狽下去也不敢承認--

這不是他的錯,但他不願意接受。


因為他已經再也沒有機會可以告訴他...桐生一馬永遠不會知道真島吾朗最大的悔恨,是他從來沒有跟他說過-


"我真的......很愛他。"


真島保持安靜注視著佐藤,一滴眼淚滑落他的臉頰。在失去桐生後他從來都沒有落下眼淚,說他倔強也好、逞強也好,他一直都是更堅強的那一方,他必須是。經過了那麼久的時間沉澱,這一刻真島終於聲淚俱下。佐藤將他抱進懷裡,輕聲地在他耳邊安撫道。


"司,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有時候自私一點並沒有錯,你也花盡了所有時間陪伴在他身邊,你可能不相信,有很多人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你跟他擁有著只屬於兩人的記憶,美好的、快樂的可以紀念、回憶。你不應該後悔所有為了他做的選擇。"


她摘下真島的眼鏡,細心的用手指抹去他臉上的淚水,並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起來。


"渡人如渡己;渡己,亦是渡人。在我看來,一段緣滅了,代表將會有另一段緣起,不是嗎?"


真島沉默的盯著她,忍不住破涕為笑,他搖搖頭並胡亂地用袖子擦拭乾淨自己的臉。"你如果想當我的心理治療師,可能要把我灌的更醉才有用。"


佐藤咯咯大笑,再次倒滿了酒杯。


---


四個月,三個星期又兩天。


"司,明天就滿一年了耶!"佐藤幫忙著處裡清洗今早釣到的魚。


"真的?已經那麼久了?"他皺起眉頭。


畢竟他又不是在坐牢,也懶得去數算每一天。他尤其更不會去特別紀念自己失去身分的一周年,而且還是他失去重要的愛人的日子,真島又不是被虐狂。佐藤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打量著他。他選擇性忽略女人的視線,流利的用刀剖開魚肚將內臟拉了出來。


"對了,等你把這些東西清理完後,過來店裡一趟喔!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他懷疑的瞇起眼睛,"我不打算跟任何人約會。"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她裝做無辜的反駁道。


"在營業前過來就是了!一定要來唷~"佐藤隨意地將雙手抹在圍裙上,甜蜜的對他微笑著,接著她便蹦蹦跳跳的走下樓梯,完全不像是個四十七歲的女人的樣子。


他嘆了口氣,將最後一條魚扔進了箱子後並返回到租屋的地方。經過了一整排小木屋,他禮貌地向隔壁的鄰居優奈揮揮手;優奈非常嬌小,有著一頭黑色短髮,和杏仁形狀水靈靈的大眼睛。他的丈夫嘉數則與她完全相反,身材瘦長高大,下巴上留著鬍鬚看起來非常粗曠。嘉數總是開懷大笑,並經常開玩笑說'如果他再不小心一點,西谷先生很快就要擄走他老婆的心了。'

他試著更加友好的對待所有人,尤其是跟佐藤關係良好的某幾個村民,他更需要格外小心的對待他們。起初他們警惕的眼神總是讓他很不爽,但後來他才了解他們只是害怕他而已。

他們簡直超級害羞。

最早嘗試與他接觸的人便是嘉數跟優奈。優奈詢問他是否能幫忙修理丈夫弄壞的後門;他很快的解決問題過後,修復鄰居家的工作便開始與日俱增,直到村裡的人一一向他求助。

很顯然這裡真的沒一個人懂得如何用槌子砸東西。

他把箱子裡頭的魚丟進冰箱中,考慮著是否趕緊先去酒吧。這已經變成他們的某種新慣例,每次在開店之前,佐藤和他總是坐在吧檯前分享他們過去的經歷。大部分的時間則是在聆聽她還住在福岡時的故事,有時候他會講述在泡沫經濟的年代經營夜總會的故事給她聽。他們並沒有再談論任何關於桐生的事情,這變成他們之間不言而喻的禁忌。

他沖洗掉手上的魚腥味,抬起頭檢視鏡中的自己,距離上次修剪他的頭髮又變長了些許,他看著裡頭泛著的銀絲,時刻提醒著自己已逐漸老去,怪不得嶋野老爹直接剃成光頭,真島笑了起來。至少他的鬍子還沒有任何的灰白。他像個不想做家事的小孩一樣拖延著,天曉得佐藤想要幹麻。

他心不甘情不願的晃向酒吧,雙手插在口袋中。輕輕推開了店門,奇怪的是裡頭一個人影都沒有。


"玲子?"他滑向高腳椅時喊到,他側過身將頭探進後面的廚房門口,"蘋果醬?" 通常他要是以這種隨意的方式亂叫她的名字時,佐藤會像一陣旋風衝進來,但老闆娘仍然沒有出現,這使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喔,不好意思。她臨時有事情要出去一會。"一個新的聲音傳了過來,那個女人站在門口向他微笑。她身材高挑苗條,一頭俏麗的栗色短髮,眼睛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光是她的微笑彷彿可以照亮黑暗的房間。她禮貌地低下頭,並伸出手, "我叫佐藤稜香,我聽說過很多關於你的事情,西谷先生,真的很高興能終於見到您。"


他下意識握住女孩的手,在意識到她們的姓氏相同之前,仍然有些吃驚。"妳是她的...妹妹?"他想起了幾個月前佐藤跟說過妹妹和姪子的事情。


"真是傷人呢...我看起來有這麼操勞嗎?"女孩子一臉受傷,"我是她的女兒。"


"實在非常抱歉...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結婚了?"


"自從爸爸跟妹妹去世後,媽就一直維持單身將我扶養長大。您不是唯一一個喜歡保守秘密的人。"稜香說道,"自從西谷先生來到這座小島後,媽媽終於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真的非常感謝您對她的照顧。"


"拜託!我才是照顧他的人好嗎?"佐藤大步走了進來,她像小孩子一樣伸出舌頭,用腳踢開櫃台,把袋子丟在廚房裡。


當地的村民熱情的歡迎著佐藤的女兒歸來。她過去的幾年都在東京讀書,畢了業就繼續留在本島工作,偶有假期才會返鄉探望。在佐藤忙著招呼著客人時,稜香娓娓道來當他們一家人還住在福岡時,父親與妹妹是如何遇害身亡,但是兇手卻被判有精神疾病而無罪釋放,那個時候她才八歲。她只記得母親在靈堂前失聲痛哭,雖然拔掉了手上的戒指,但她總是在每一年的忌日小心翼翼的將它拿出來戴上。原來他們在某種層面上算是同道中人,不僅都失去了摯愛...還有孩子。


---


"欸!聽說有個新來的傢伙,你們有看過他嗎?"其中一位村民喊到。


"別擔心,可能不會待多久。"佐藤在吧檯後聳聳肩無所謂的說道。


"妳好像也是這麼說我的,"他咧嘴笑著提醒她,"我不是還在這嗎?"


"你這傢伙不算數!"佐藤嫌棄的說道,"而且自從你出現後,又有三個新人來過這裡,沒一個待超過一個月。"


"只能說我比較頑固。"他調侃道,佐藤敷衍地哼了一聲。


"他就住在郊區的一間老舊木屋裡,所以說不定會來找我們的西谷大哥幫忙。"


我們的...

他盯著自己的酒杯,在聽到這幾個字以後露出會心一笑。


"就算是幫忙也別讓自己太勞累喔,司先生。"其他人喊道。


"是呀,最近一個多月您每天都在工作,如果需要休息一下,就告訴我們啊!"


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臉頰發熱,他隨便揮了揮手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我還沒有那麼老,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佐藤對他露出竊笑,瞬間被他用力地瞪了回去。


---


颱風季節是他最繁忙的時刻,自從氣象播報宣布了第一個即將襲擊來的低氣壓消息之後,他便幫助著村民一同蒐集著木板加強牢固每一間房子。儘管他們很幸運,島嶼並不會直接被颱風給壟罩,但天氣仍然會非常惡劣,他們必須準備避免颳起來的狂風大雨毀壞掉脆弱的房屋。

因此他全神貫注地工作著,堅固著每一扇窗戶,爬上屋頂修補防止漏水,並修復每處地基中的舊裂縫。他開始感覺那把槌子已經快要永久黏在他的手上了。他將自己的地方放在維修代辦事項中的最後一位,在確保每一項目都處理好後,他坐在屋頂上抽著菸休息了片刻。直到他聽見優奈的聲音從下方的泥濘小路傳了上來。


"西谷先生?"


他以為她在跟自己說話,便翻了個身,凝視著屋頂的邊緣。但是她的聲音有點遙遠,他才發現優奈站在後院的柵欄附近,她的臉正對著小徑,與她交談的人被另一幢建築物遮住了。那個人的聲音非常低沉微弱,豎起了耳朵也聽不清楚。他只見優奈搖搖頭後,指著通往後面的路。


"您可以去佐藤桑的酒吧看看,他這個時候通常會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她微笑點了點頭便返回進屋內。


那個新來的傢伙已經到村莊裡三個星期了,到目前為止他都還沒見過他。他原本以為那個人只是和當初的自己一樣是個獨行俠,但是優奈很明顯知道自己就在隔壁,為什麼還騙那個人去佐藤那邊?他突然驚覺村民們似乎圍繞著保護在他身邊,故意不讓新來的傢伙遇到他。

感到無比的好奇,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屋頂,朝著佐藤的酒吧前進。那個傢伙一定也走不遠,絕對碰得上面;只是真島不是很能理解佐藤為什麼想要篩選他能否接觸的對象。

除非又是那些該死的約會計畫。

他真的必須和那笨蛋談一談他的界線。


他嘆了口氣,轉過酒吧的拐角,直接朝店家的後門進去。在他聽見那熟悉低沉的嗓音後,真島猛然停下腳步。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攀爬上他的脊椎,使他無法動彈。在他面前高大壯碩的身軀、寬闊的肩膀,雖然穿著的衣服不相同,但其餘的一切,都與真島永遠無法戰勝的回憶裡的'他'一模一樣。當男人轉過身露出自己的輪廓時,所有堅硬的肌肉拉出美麗的線條,稜角分明的五官與那雙總是帶著點憂鬱但溫柔的深棕色眼睛,此刻正驚訝傻愣的凝視著自己。全部都與記憶中的他完美吻合,除了散落在他髮絲中的幾縷灰色銀白,一切仍然完全相同。甚至連他那驚呆了的表情和張開的嘴唇,最後只勉強擠出幾個他以為再也聽不到的稱呼。



"尼桑。"



他腦袋裡頭的開關彷彿被瞬間扯斷,心中那頭怪獸痛苦的哭喊嘶吼著。他意識到自己一定是在某個天殺的煉獄或是陷進醒不來的噩夢當中,不管是哪一種,那個東西都戴著桐生的臉,而真島再也無法忍受。

他不記得自己邁出腳步,也不記得自己一拳揍向他。當真島回過神時,他已經坐在男人的胸膛上,手指緊掐在他的喉嚨上。那個桐生震驚的盯著他,用著那雙讓他魂牽夢縈的棕色大眼睛。他並沒有還擊,如果是真正的桐生他一定會反擊。真島失控的哭喊出來,並使勁握緊手中的力量。

手。到處都有手撫摸著他,抓住他的衣服,扯住他的手臂,但他就像是一隻盯上獵物的狼犬,視線變得狹窄,完全聚焦在那個假桐生身上。身下的男人似乎開口說了些什麼,隨著他的喉結動了一動,真島的指頭陷得更深。男人伸出雙手握住他的手腕,但沒有試圖撬開他的禁錮;相反的,他的拇指溫柔的撫摸著真島的手腕內側。


如此熟悉的手勢和微小的動作,使他全身顫抖。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痛苦的尖叫,像極了一隻受虐的動物,露出獠牙發狂著。他的所有理智被撕裂、扯壞、摧毀殆盡,肺裡的空氣像把火燃燒著,就像地獄的烈火準備將他焚燒成灰燼。

他的頭突然被抬起向後扯,呼吸被切斷。似乎有人用胳膊箝住他的喉嚨,一隻手壓住他的頭頂,像馴服野獸一樣將他制伏住。他的四肢癱軟了下來,鬆開了雙手,被他們拖離開。那頭怪物啜泣起來,倒臥在地上蜷縮起身體無助地顫抖著。他不想要回到那個地方,那些呼吸在他頸背的氣息感覺太真實,那些令他作嘔的手觸摸他的感覺,並在他耳邊輕聲承諾將帶來更多的折磨。

他以為自己聽見了吼叫聲,也許那是所有的鮮血在他腦海中奔騰的聲音,或許他的確哭喊起來,他不記得……他看不見……

真島劇烈的乾嘔了起來,這使觸碰在他身上的手畏縮了一下。 他搖了搖頭用力喘息著,他的世界在傾斜、旋轉失去平衡。 他可以辨識出好幾種不同的聲音,但現在只有一雙手在攙扶著他,將他的身體擺正。


他緩慢地眨了眨泛紅的眼睛,那些聲響如此的不同,每一個都充滿關心,但有一個人的聲音最為突出;粗糙但沉靜,如同暴風雨的第一聲雷鳴後的餘響,低沉又舒緩的震動。真島專心地聆聽著他的引導,忽略掉其他的吵雜,那聲音很熟悉,曾經在他無法入眠的每一個夜晚安撫著他受傷的靈魂。


"真--尼--"

他呆滯的望著遠方,腦袋逐漸變得清晰。


"回到--,沒--"

他抬起頭凝視著抱著他身體,滿臉擔心的男人。


"真島。"

他劇烈的喘息緩和了下來,感覺連呼吸都會疼痛。他遲疑地伸出手,握住扶在他的肩膀上強而有力的手。過度換氣使他頭昏眼花的暈眩著,就像快要昏倒,他緩緩地俯伏在那個人的胸膛上,閉上了眼睛。


"嘿!"桐生搖了搖他的肩膀,他的頭像斷了線一樣晃動著。


他迷糊的睜開眼,難受的倒抽一口氣,看著眼前難以置信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我死了嗎?"真島的聲音微弱。


"我才想問你這個問題。"桐生的嘴角微微抽動。


"但你確實死了......"他聽起來很奇怪,聲音彷彿陷進黏稠的糖漿裏頭。


"我晚點跟你解釋,"桐生一邊輕柔地說道,一邊撥開了真島卡在眼鏡上混亂的劉海,小心翼翼的撫摸著他的臉頰。他瞥了一眼身後越來越多的憂慮面孔,"我們可以先把他帶進屋嗎?"


真島並不在意被一把抱了起來,這一刻他什麼都不會埋怨。桐生牢牢的握住他的肩膀,將他帶進了昏暗的酒吧,並幫助他坐在裡頭的小皮椅上。真島以為村民們會跟著一起進來,但是他可以隱約聽見佐藤將所有人趕走,然後迅速的鎖上門。


"這就是為什麼我告訴他們讓你離他遠一點!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會是個大麻煩!"他聽見佐藤朝桐生破口大罵,"別以為你長得帥我就不會揍你!"


"我沒意識到......"


"沒意識到!?"


真島盯著自己的雙手,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他很震驚,而他人生中只有過三次這種震撼;當他被扔進穴倉時,當冴島沒有要殺了他報仇血恨時,和得知桐生在廣島被槍殺。他的胸口搔癢難受,心裡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柔和聲音,逐漸向歇斯底里傾斜。他將瀏海向後推時手在劇烈顫抖著,他想尖叫、大笑、或是直接扭斷自己的脖子。 一切都沒有道理,他正瀕臨另一次崩潰......


"尼桑。"


他將視線轉向聲音的主人,那個聲音曾經在黑暗中帶領他脫離無止盡的噩夢,曾經懇求他回到東城會並守護大吾,那個每次都能將他從毀滅邊緣拯救回來的男人。


"你不是真的,這些全是幻想。我終於真的發瘋了,說不定隔天我會發現自己醒來的地方其實一直是精神病院。"


"你不是在做夢,"佐藤坐到他身旁表情痛苦地凝視著他,"你也沒有發瘋,這裡更不是瘋人院...至少我覺得不是。"


真島想要嘲笑她,但卻閉上了嘴。


"真島尼桑。"桐生再次開口。真島感覺自己就快要爆炸開來。


"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再經歷一次了...桐生醬,"真島輕聲呢喃道,"我受傷了好幾個月,你不能繼續這樣子對我。"


桐生在他的座位旁跪了下來,臉上堅毅的表情柔和了下來。他伸出手捧住真島的臉頰,將年長的男人朝自己的方向拉了過來,讓他們兩人的額頭緊密的抵在一起。


"那是假的。"桐生輕輕緩慢地說道,"我的死是偽造的,為了保護身邊的家人。"


他聽不懂,並試圖躲開他的視線,但桐生不願意鬆手。


"我捨棄掉自己的性命去保護他們那該死的秘密,以確保他們不再動到我在乎的人。"


真島皺起眉頭,仍在努力的釐清每一件事情。"你是說那白癡到不行的戰艦?"


"和每一個相關的人。"桐生點點頭。


"還有誰知道?"


"只有伊達先生跟和我達成協議的那個人。尼桑...如果我不這麼做,他們會繼續試圖傷害遙跟遙人,他們會殺了她。"


"..."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桐生承認,他的拇指滑落到真島脖子的脈搏上輕輕摩擦著,那感覺很舒服。"我在報紙上看見你死亡的消息...還有..."他的聲音漸漸弱下來,"尼桑...你真的...?"


桐生瞥了一眼一旁的佐藤,不確定她知道多少,或是真島願意讓她知道多少。不過像她這樣精明的女人說不定早就想通了。


"對,"真島將目光聚焦在桐生身上。"我殺了他。"


桐生低下頭接著慢慢退離開,他握住了真島的雙手,沉默了片刻。

"謝謝..."


真島看著被握住的雙手,他將額頭壓在涼爽的木頭桌面上,讓身體逐漸放鬆。

"不,謝謝你。"真島閉上眼睛。


---


根據他的理解,佐藤很快就確定桐生的身分了。當她第一次發現桐生出現在村莊時,她便有了這個猜測,這個自稱為鈴木的神祕男子實際上就是桐生,再不然就是相似度高到足以造成'西谷先生'大崩潰的麻煩。而現在她終於知道了真相,佐藤也不阻攔桐生跟著真島回到他的租屋處。

也許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他太習慣孤獨,太習慣自己一個人待著;只要桐生一有動作,他所發出的每一個聲響都會讓真島受到驚嚇。他現在的精神狀態極度耗弱,他仍然還不確定自己到底是真的醒著還是活著。真島已經努力地嘗試著不讓自己看起來就像個被虐待過的蠢蛋,但他只敢縮在角落一言不發的盯著坐在他正對面的桐生。太可悲了,他感到悲哀。真島無比的畏懼,他不敢動彈、不敢吸氣、甚至不敢眨眼,哪怕一閃神,眼前的男人便會消失。


"對不起。"


桐生的聲音非常柔和,但他仍是嚇到跳了起來。真島恐懼的凝視著另一個男人,他感到徬徨無助搖搖欲墜,最後只能強逼著自己露出一抹微笑。


"不要。"

真島的笑容僵在臉上,困惑的歪起頭。


"不要...不要再露出那種表情。"桐生長嘆了一口氣,他的手指插進髮間。"別再強迫自己戴上假笑。"他巡視了一圈真島的房間,"尼桑是來到這裡重新開始的,你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人生,對吧?"


"他已經死了。"他陷入了沉默,但他沒有猶豫的回應道。"那隻狂犬已經死了。"


"我也一樣。那條龍也已經死了。"


"那我們到底是什麼呢?"他輕聲問道。


他的人生總是如此的不正常,他捨棄掉那一部分的原因全是因為失去了摯愛的人,可是這個男人的存在又再次打亂了他為自己重新建立起來的世界。但是如果'桐生一馬'和'真島吾朗'都已經死了,是否就意味著這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


桐生慢慢站起身走到真島的面前,他跪了下來,並伸出手愛撫著真島的側臉,動作輕盈緩慢的像是害怕再次驚嚇到年長的男人。


"可以嗎?"他詢問道。


'一段緣滅了,代表將會有另一段緣起。'


真島還沒有應答,但是在他憂傷破碎的眼神中傳遞出迫切的渴望。他絕不允許自己再錯失掉這一次機會。

桐生彷彿能聽見他的想法,俯身低下頭,當唇瓣碰觸的那一剎那,真島屏住了顫抖的呼吸。掩飾不住的愛意化成溫柔且綿延的吻印在唇上,桐生希望能用著無數的吻來勾勒出他對真島的感情。


"這是我的答案。"


一年前,他失去了桐生一馬;一年的時間,他從不曾想過自己能走到悲傷的盡頭。他注視著眼前即將陪伴他共度餘生的男人,感覺到嘴角輕微地向上拉著,最後捲曲成一個真正甜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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